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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有个致富的职业叫“收铜”,你造吗?

铸剑 法之剑 2021-06-17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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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是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,到上海收铜成了家乡年轻人中最流行的职业。

从字面上看“收铜”和“收旧电器”之类的应该是同行,但实际含义要丰富得多。一是这个“收”,不一定要征得主人同意,或者简直就是主人一定不同意的;二是这个“铜”,并不只指废铜烂铁,更包括下水道的盖子、电杆上的缆线、公共厕所的龙头乃至小媳妇晾在阳台上的内衣。但人裤兜里的皮夹子通常不包括在内,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营业范围。

我最初知道“收铜”的意思,是从村里两个传奇人物的故事中揣摩出来的。

一个是村头铁匠铺的小铁匠。小铁匠其实是邻村人,但人长得精神,铁匠活又好,待人接物也周到,在村里很吃得开。后来娶了村里的姑娘,就被大家看作自己人了。大概是因为专业比较对口的缘故,他应该是村里第一个到上海收铜的人。一两年功夫就回来了,故事是在他回来之后发生的。

一天深夜里,一群从上海来的公安突然包围了他家。就在公安踹开房门的同时,小铁匠也从床上跃起破窗而出。接下来就是追逐,小铁匠身体好跑得快,但公安也有脚力好的,跟得也紧。仗着地形熟,小铁匠兜了个圈子跑到一根高压电线杆附近,这当然是有阴谋的:农村里的高压电线杆都是两侧拉着钢丝绳固定的。小铁匠飞奔中突然一低头从钢丝绳下钻过去了,身后却就传来一声惨叫,随后就听得一阵乱嚷嚷声“先救人、先救人,快找船,送医院”。





在关于小铁匠的另一个故事里,小铁匠本人是个配角,主角是他5岁多的小侄女。大概在半年后的冬天,上海公安打探到小铁匠躲在我们村他丈母娘家里,就在一个夜里冲进了院子。几个公安将全家人集中到天井里站好,然后在院子里细细搜索。但小铁匠运气好,这时候正蹲在院子外的茅房里呢。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全家人都紧张地看着院门想象着小铁匠推门进屋的场面。还是他的小侄女机灵,跑到一个公安身边说:“叔叔,我憋不住了要去尿尿。”搜了半天有点心灰意冷的公安回过头来说:“去吧,去吧,加件衣服,外面冷。”于是,提着裤子正往回走的小铁匠又一次逃脱了。就这样折腾了几次后,上海公安就没再来了。

另一个传奇人物是“一撮毛”。这当然不是他本名。之所以有这个外号,是因为无论他梳什么发型,前额处的一撮头发总是倔强地站着。听老辈人讲,这是头发旋长到前面了,长在这里的是恶人。我怀疑这个说法是因人而造的,因为那时候“一撮毛”是村里公认的恶人。他酷爱吃鸡,但凡他吃鸡的时候,村子里总有人家丢了鸡。所以他路过的人家,主人都要把鸡窝瞧好几遍。

我曾经和“一撮毛”是同学,但并不是由于年龄相仿,而是村里多数年轻人都和他同学过,我也就不例外了。他从二年级开始,每个年级都至少读了两年,所以我一直疑心他很可能是中国小学同学最多的人。但他终于厌倦了小学生活,也由于村里人把鸡窝看得越发紧了,吃鸡也困难,于是去上海收铜了。

“一撮毛”从来都是以胆气著称的。刚去没几天就看中了一处围墙边的高架电线,于是约了小伙伴,提了夹钳,趁夜色爬上围墙就动手了。结果火花一闪,“一撮毛”就被从墙头掀翻到地上了。同伴赶快乱按一阵人中之类的地方把他给弄醒。结果,走路还有点晃的“一撮毛”居然又攀上墙头去了,于是火光又是一闪,接下来就是同伴再按人中。现在想来,“一撮毛”尽管有十多年的受教育经历,但小学里没开物理课应该是他从业后的一大遗憾。

讲故事的人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,是带着啧啧的羡慕声的。

因为当时小铁匠已经在镇上买了带院子的三间大瓦房,成了城里人。而房子的原主人是刚调去县上的镇长,小铁匠现在住的是镇长家的房子呢。“一撮毛”春节时也很气派地回来了,头上那一撮头发不晓得是因为被电了几次的缘故,还是其他原因,居然顺服地趴下了。尤其是身边竟然还有个年轻女人,白白胖胖,特别符合村里人的审美观,说是他将来的老婆。而他能娶到老婆,可是连他父母都从来没敢想的。

看着白白胖胖的年轻女人,想着镇长家的瓦房,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觉得发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——于是,我们村的收铜年代开始了。

那时候,村里常听到这样的对话:

“最近在哪发财啊?”

“发什么财呀,在上海收铜混口饭吃。”

“嗨,那就是发财了嘛。”

但月有阴晴圆缺,收铜人的坏消息很快传来。突然听到上海打掉了一个由同乡组成的团伙,村子里好多人身在其中。不久判决结果就下来了,村里一下子有十多个人被判了重刑,从12年到18年不等。但村里并没人多谈他们,仿佛尽在意料之中,也几乎没有影响新的年轻人继续去上海收铜。

新的谈资是他们年轻的媳妇们。

“小缸子的媳妇真忠义,跟公婆说了要等他18年,真忠义。”

“听说没,独眼龙的媳妇昨个夹个包包跑了,把家里的存折本子全拿走了呢。”

“嘘,你晓得不?大鸽子他爸扒灰,昨夜里我看见他进儿媳妇房门了。老东西也不想想家里的新瓦房谁给盖的。”

“咦,你咋看见的?——你一直蹲墙脚的啊?”

“呵呵,哈哈”

“哈哈哈哈······”

就在笑声里我离开村子外出上学工作了,但后来的日子里还是陆续听到许多关于收铜和收铜人的事。

先是小铁匠成了大老板、县里的名人。他在镇上开了个五金作坊,渐渐做大了,后来竟并了镇里的灶具厂,现在手下好几百号人呢。虽然发了大财,小铁匠待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气,对村里到他厂里做工的人也颇为照顾;又把丈母娘一家全接进城里享福去了,很少来村里了。他一个亲戚某次喝醉了酒,漏了口风,说小铁匠当年在上海有人命案子,要不上海公安咋总来找他?——就为点破铜,还不够油钱呢。村里人将信将疑,但由于这亲戚总喝醉酒,说的次数多了,大家也就信了。一边信了,一边咂嘴称他厉害。现在,村里人还是常谈起他,边谈边骂自己的女婿或儿子不争气。

“一撮毛”就没这样的好运气,几年后在上海被公安收进局子里了。不晓得判了多少年,但他白白胖胖的老婆就跟人跑了。释放回来没多久,就又出去了,也不知道后来在干什么。再后来听说在县城买了房子,有了新老婆。但消息未必准,因为他父母也不大愿意提他,只说他不孝顺。

那批判了重刑的人后来大多减了几年刑出狱了,年龄都不小了,也就安心呆在家里。倒是他们之后的年轻收铜人,常常是一两年短刑,反复进局子吃公家饭,以致老家春节时常看到些年轻人留着光头走亲访友。我的母亲曾掐着指头数过,庄子里跟我一般大或者稍大些的人,没吃过公家饭的大概是少数几个了。

但收铜的事情渐渐就不热闹了。一是大学招的人多了,父母们花多少钱都愿意给孩子上学,因此村里年轻人大都出去上大学了。二是收铜的业务越来越不好做,没上大学的也更愿意出去打工。只有庄前头的二子前几年因为收铜,又生出事来。

子其实并不,颇有些精明,在村子里是个常占人小便宜的角色。只是因为他哥外号“大子”,他就只好受领了这个名字。二子在收铜这个事情上反应有点慢,大概是因为老婆管的严的缘故,在“收铜热”时一直呆在家里。几年前儿子上了大学,老婆管得也松了,于是在大家洗手不干的时候,他倒生出去上海收铜的念头来。

可等到了上海一看,下水道换了水泥盖子,电缆线也埋到地下,生意不好做了。可他精明啊,不知道从哪弄了套警服和电警棍,搞起副业来。专在晚上到公园里逮正在亲热的男女,一来强收些罚款,二来顺便在女人身上占点手脚便宜。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时碰上了真警察,结果被判了七年。如今应该是村里还在吃公家饭的唯一的人。

算了算他进去的年头——再有两年,我们村的收铜年代就该走进历史了。


 

铸剑老文,作于N年前的夏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
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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